迷途02 內容試閱 PART.2

Chapter 073　記憶與壽命

老太太似乎已經對這樣的反應習以為常。她顫巍巍地將噴水壺放在擺滿花盆的木架子上，然後用枴杖叩了叩地面。小院的木欄門應聲而開。

「你們得把那兩隻羊拴在外面。」她用那好聽的聲音嘟嘟囔囔地說道，「牠們不能亂啃我的花園。好啦，出問題的到底是哪個？」

她拄著枴杖走近，從口袋裡掏出一副酒瓶底似的眼鏡：「我看看……」

老人從鬆弛的眼皮底下露出一點沙金色的眼睛，使勁看著一行人。

那隻橘貓從敞開的院門中溜了出去，開始繞著兩隻富勒山羊打轉。牠毛茸茸且蓬鬆的尾巴豎得筆直，最後選中了背上沒有行李的懷特二世，俐落地跳到羊背上。而懷特二世一動不動，甚至嚼起了草葉。

「是我。」尼莫老實承認，從隊伍中踏出一步。灰鸚鵡還穩穩站在他的肩膀上，警覺地瞥著不遠處的貓。「我缺了……嗯，或許是一段很重要的記憶。」

「唔。」老太太伸出雞爪似的右手，抓住尼莫的法袍前襟，將他的上身向下拉了拉。「湊近點，讓我看看你的眼睛……很好，你沒有說謊。但在我邀請你們進來之前，你們必須先清楚代價。」

她緩慢地退了幾步，將眼鏡收好。「肉體的疾病或損傷可以支付金錢，但如果是精神問題或魔法導致的無形傷害……需要支付給我自然壽命。」說罷，她咳嗽了幾聲。

「壽命？」奧利弗的聲音有點緊張，「怎麼說？」

「打個簡單的比方，比如這個漂亮的年輕人──」她向尼莫抬抬下巴，「他可能只是撞傷了腦袋，也可能被其他生物用魔法詛咒過。這兩種情況都可能導致記憶喪失。如果是前一種，你們付點錢，我可以幫他調配藥劑；但要是後一種，他想恢復幾年的記憶，我就要取走他幾年的壽命。你們想好了再進來，我骨頭太脆弱了，不想白白折騰。」

安神情嚴肅，艾德里安則微微皺起眉頭。只有傑西發出了一聲充滿興趣的、長長的「哦」。

「您說自然壽命，」金髮青年抱起雙臂，「這個說法很有意思……您能取走人們的壽命？」

「壽命而已，我確定不了人們的死期。」老太太有點艱難地轉過頭，「我只是拿走他們肉體的一部分時間。但這年頭又有幾個人是真的死於衰老？疾病、天災、人禍，我不是命運女神，肉體的自然壽命永遠代替不了真正的死期，親愛的。」

「那就麻煩您了。」尼莫沒有猶豫多久，他直接向那個鮮花團簇的院落走去。

「有意思。」老太太用年輕的聲音感嘆道，撫了下裙子的褶邊。「一般人聽到這個代價都要痛苦一會兒。」

「沒有太大的區別，不是嗎？」尼莫使勁壓住絞著內臟的異樣感覺。那答案就在他眼前，他有這種預感。「錢是時間換的，您拿走的也是時間。本質上是一樣的。」

「很好。」老太太挑挑眉，拄著枴杖回到院子中。她用枴杖指了指噴水壺，那水壺便搖搖晃晃地飄起，自己澆起花來。橘貓還在懷特二世背上磨著前爪，一見主人要回去，趕忙扭著屁股從假山羊背上跳了下來。

奧利弗神情複雜地跟上尼莫。他伸出手，似乎要拍上對方的肩膀。但那隻手停頓片刻又收了回去。

六年。

如果尼莫．萊特真的是普通人類，那麼他的人生沒有多少個六年。可走在前面的黑髮青年腳步堅定，背影甚至隱隱散發出一股難言的威勢。

他必須尊重尼莫的決定。奧利弗狠狠握住劍柄，苦澀地想道。那是尼莫自己的選擇。如果情況實在不理想，或許他們可以再找別的辦法。

院落著實不大，這個念頭還沒有在他的腦子裡跑完，他們就走進了女巫的居所。

屋內採光很好，明媚的陽光越過敞開的窗戶，為木地板刷了一層漂亮的金色。一切井井有條，柔和的色彩相互交織，乾淨溫馨。

他們沒有見到傳說中駭人的巫術材料，房屋一角倒確實有張長長的工作檯，上面擺滿裝著各色粉末的瓶瓶罐罐。瓶罐上的標籤嶄新，不帶有任何奇怪的腐蝕痕跡，標識字跡也圓潤可愛。

越過剔透的玻璃儀器，靠著工作檯的牆面上貼滿羊皮紙卷。奧利弗草草掃了眼，上面大多是些關於植物的圖像和研究資料。

房間內只有藥草的清新味道，談不上好聞，但也不會讓人不適。

「坐吧。」老人指了指包著針織套的軟墊，「桌上有冰檸檬水。這只是預診，不用緊張。預診給錢就行，再說您可能真的只是頭部受過傷。」

尼莫勉強笑了笑，他發自內心地認為這個可能性不太高：「請問怎麼稱呼您？我又需要做些什麼？」

「叫我娜汀就好，您得把手給我。」老太太伸出皺巴巴、皮包著骨頭的右手。「然後……不要抵抗。」

尼莫剛想開口問抵抗的意思，結果他下一刻就懂了。

冰冷的魔力順著那隻手爬上他的皮膚，像是幾條由冰組成的蛇。它們從他的手臂繞過，纏上他的胸口，最後繞過他的脖頸。

它們並不強大，尼莫確信他能頃刻間將它們破壞殆盡。但他聽話地沒有反抗，甚至不敢亂動。

老人臉上本來還帶著微笑，隨著時間流逝，那些微笑像被秒針聲轉動的聲響一點點抹掉。她鎖起眉頭，皺紋聚成一堆。

「您這是什麼意思？」這次她的聲音有點冷。

尼莫一時沒有反應過來。老人的右手還緊緊掐著他的手，她的掌心冰冷潮濕，骨頭甚至有點硌人。

「娜汀女士，我不太明白──」

「您的身體……」她緩緩說道，聲音清潤冷冽。「至少這具肉體沒有丟失過記憶，甚至恰恰相反，它不曾捨棄過任何細節。您明明應該連普通的『遺忘』都做不到才對。」

「可是我確實記不起六歲以前的事。」尼莫做了個深呼吸，他甚至已經做好了付出壽命的心理準備，答案卻在他的料想之外。「我沒有騙您。」

「或許吧。」老太太收回了右手，沉思片刻。「不過您的記憶脈絡確實很亂……您最近是不是在逐漸記起以前的瑣事？」

「是的。」

「儘管我不清楚您的體質為什麼現在才顯露，但那是您的身體在保護您。不會遺忘可不是什麼好事。」她捧起水杯，抿了口檸檬水。「過量的記憶一下子全部湧上來，絕對會給您的精神造成很大的負擔。我想目前為止，您僅會記起您想知道的部分。這種情況不需要藥劑，您早晚會自己恢復。」

「但是……」

「如果您堅持記不起來，那麼只剩一個可能。」

「什麼？」尼莫同樣收回手，那股被冰蛇纏繞的觸感徹底消失了。

「您記錯了。」老太太說道。橘貓跳上她的膝蓋，將頭擠進她面前的玻璃杯，拚命舔著杯中的水。她輕輕地撫摸著貓背，嘆了口氣。「人們總是會將自己的願望加入回憶，將它們扭曲成自己期望的樣子。這很正常。」

尼莫咽了口唾沫，他突然感覺喉嚨有點乾澀。

「當然，我也可以幫您梳理記憶，讓您記起它們本來的樣子。不會給您的精神帶來壓力，而您只需要支付給我一年的壽命。」

貓咪喝完水，整個趴在老太太的膝蓋上，響亮地咕嚕起來。老太太開始撓牠的耳朵。

「我答應您。」尼莫努力無視跳動速度越來越快的心臟，「呃……我要怎麼支付呢？」

「喝掉這個，然後把兩隻手都給我，我會在合適的時候喚醒您。」老太太打了個響指，空中出現了一個玻璃小瓶。「您可以在回憶起來之後支付您的代價，這是個簡單的契約。」

「我們怎麼知道您拿走了多少壽命？」安警惕地盯著那個瓶子。瓶子裡的液體如同熔化的黃金，色澤美麗而危險。

「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──你們不會知道。」老太太吃力地將那隻貓放回地板，拍了拍膝蓋上的貓毛，然後朝他們狡黠地擠擠眼。「我可能偷拿兩年，甚至三年。很可惜，就是這樣的交易。如果你們不信任我，當然可以另尋高明。」

尼莫則抓住飄浮在面前的玻璃小瓶，擰開瓶塞嗅了嗅。這東西看上去不錯，氣味卻一言難盡，活像腐爛的藥渣或發霉的漿果。

他的答案就在這個冰涼的小瓶子裡。

安眉頭擰得更緊了，她剛想繼續說些什麼，尼莫卻沒有再給她機會。他抿抿嘴，將那瓶東西一飲而盡。緊接著他不動了，凝視著空氣中不存在的一個點，彷彿在漫無目的地發著呆。

尼莫的雙眼睜著，眨也不眨。原本平平無奇的圓形瞳孔逐漸裂開，化為不屬於人類的十字形。而剛才還趴在老人腳邊的橘貓猛地跳開，牠弓起肥胖的身軀，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。

牠開始朝尼莫嘶嘶哈氣，皺起鼻子，露出尖尖的牙齒。

「安靜點，焦糖。」老太太緊緊盯著那雙異常的眼睛，她猶豫了一陣，握住了對方擺在小桌上的雙手。

女巫娜汀治療過很多人，也治療過不少非人類生物。她向來公正地取走他們的壽命，而拜能力所賜，她能看到那些肉體的衰老程度，也看得見他們原本應剩的時間。

「取走壽命」這件事情很難直接描述，如果硬要打個比方，人類的壽命就像是形狀各異的水瓶，有的幾乎是滿的，有的空了一半。而她則拿著水杯，靜靜等待契約完成。完成後她會用杯子取走一點點，就像他們之前約好的一樣。

壽命長短不過是容器大小的差異，而衰老程度不過是餘量差別。

她甚至治療過一條龍。那時候，她看到了一個漾著波紋的小池塘。她曾以為那是她所能見到的極限。

直到現在。

她還拿著她的「杯子」，而此時，她的腳下是一片無邊無際的海洋。

老太太閉上眼睛，努力壓抑住雙手的顫抖。

那隻貓也不是房間內唯一反應過激的。

奧利弗早就見過這樣的尼莫，倒是沒什麼太大的反應。兩位資深戰士只是沉下臉色，不知道在想什麼。正在工作檯上昂首闊步四處閒逛的灰鸚鵡一個愣神，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工作檯上。

傑西．狄倫絲毫不為所動，他趁機喝光了最後一杯冰檸檬水。

此刻的尼莫對外界一切毫無反應，他只覺得自己飲下了一瓶濃縮過的岩漿，它滾過他的食道，然後在體內爆炸似地燃燒起來。飄浮著記憶殘渣的靜水被煮沸，他過去的一切細節在迅速歸位，如同散亂遍地的書本被一本本放回書架。

女巫娜汀沒有說錯，他的確沒有失去記憶。

「我記得聽到有人說話，天上有星星，我朝聲音方向過去就見到了你──再之前的事一點也不記得了。」

黑章測試時，他曾對奧利弗這麼說過。

某種意義上他沒有說錯，那是「遺失的」六年內所發生的唯一一件事。

——《迷途02》試閱Part.2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