迷途03 內容試閱 PART.2

Chapter 138　愛與枷鎖

實驗區的管理人給自己倒了杯水，推了推眼鏡。

光屏上的兩人終於開始正式戰鬥，他說不清自己心裡是什麼滋味。並非出於對戰場上兩人的同情或愧疚，更多的是擔憂，對於蘭迪．潘瑟輸掉的擔憂。

蘭迪．潘瑟，桑丘的灰狐。作為殺手來說戰鬥技巧絕對一流，可歸根結柢他的魔力儲備不算特別出色。就凋零城堡處理過的材料中，這位殺手勉強算得上一級品，但離頂級還有相當一段差距。而奧利弗．拉蒙不一樣。他的力量詭異地翻了幾倍後，已經完美地達到了地表生物的能力上限──

並且是個真正的戰鬥天才。

在雙方的魔力全被封住且自身狀態不佳的狀態下，他的攻勢反而越來越凌厲。拉蒙的劍法不再循規蹈矩，而是像是一隻終於遵從獵食本能的野獸，招式無拘無束，極為自然漂亮。

天生的戰士。

現在他能理解自己提出申請後，戰鬥區管理臉上那副見到殺父仇人似的表情了。如果拉蒙的意志力再脆弱一點，自己是無論如何也搶不到這麼完美的材料的。

現在是緊要關頭，戴著眼鏡的管理小口小口地咽著水。

如果拉蒙殺了桑丘的灰狐，那麼他馬上就會被調去流動軍營，從自己的手心裡溜走。畢竟一旦頑石有了裂縫，攻克起來會變得格外容易，這可是流動軍營的拿手絕活。三十萬一點都不貴，如果拉蒙真的能被調教為優秀的死囚戰士，他絕對能成為以一當千的稀有武器。最近奧爾本正好不太平，如果戰鬥區的傢伙們將他訓練好賣回去，絕對能得到三千萬甚至更高的價碼。

不敢冒險的短視蠢貨們。眼鏡管理再次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。

戰鬥區的人只會看到穩定的利益，向來缺乏前瞻性。沒錯，奧利弗．拉蒙的確有相當高的風險死在血肉熔爐之中，就像之前那一千三百二十六人，但他幾乎是有史以來狀態最好的樣本。

他們手上有兩個選擇──選擇成功率百分之百的三千萬金幣，或者選擇成功率百分之一的無價之寶。

畢竟沒有人能為神明等級的毀滅性武器定價。

血肉熔爐的實驗進行很久了，這還是他第一次有機會踏上這條偉大而崇高的探索之路。他的前輩們在漫長的歷史中小心地挑選了上千人，卻無一成功。但他們從未懷疑過這條路的正確性。

畢竟他們的依據是明確的事實──但凡地表生命，能力皆有上限。這是一個不自然的天花板。

對於絕大多數生命來說，生命力與精神力的強度和魔力成完美的正比。可一旦魔力超過某個界限，增長幅度會趨於平緩，無限趨近於一個確定的數值。

一開始他們認為那是生物肉體對於魔力的承受極限，但當人與巨龍的極限完全相同時，這件事就變得微妙起來，就像有什麼東西給所有生物加上了簡單粗暴的力量上限。

那麼打破它會怎麼樣？

血肉熔爐需要投入活物進行維護，而他們從來都不缺活生生的材料。

千百年下來，熔爐已經熔進無數生命，其中的力量應該足以製造一次衝擊──只要他們扔下的「核」擁有超越力量天花板的資質。那麼在理論上，被當做「核」的人或許能從當前存在限制的魔法體系中脫離，展示生物真正的可能性。

那麼就只剩一個問題。

接近力量天花板的生物不多，但也絕對不是千年一遇。問題在於可控性。一旦被剝離出當前魔法體系，那麼他們可能會製造出一個真正的怪物，一個不受法則限制的人造神明。守門人可不打算為了理想獻身，留給地表這麼一個大麻煩。他們必須確保這個造物是絕對可控的。

而答案也很簡單，摧毀「核」的意志即可。在他或她被剝離出魔法體系的同時，徹底湮滅那個生命的精神，使其變為不受法則限制、又乖乖聽從一切命令的終極武器。

那才算是真正的「超越真理」，人類真正的進步和榮耀。

他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。相對正直的人最容易被摧毀，而找到一個精神足夠強韌的傢伙比找到接近實力天花板的生物還難。前面的一千餘人裡，有好幾百個是他們透過實驗手段強行提高力量的，但他們統統沒有成功撐到最後一刻。

不奇怪。實驗區管理捏緊杯子，有點喪氣地心想。畢竟他們布下了放大負面情感的法陣，之前所有「核」都崩潰得太早，無一例外。那些不知變通的愚蠢人類，要麼無法面對熔爐中真正的絕境，自己結束了生命；要麼在力量衝擊完成前便精神崩潰，徹底放棄了自我，最終全部化為血肉熔爐的一部分。

來吧。眼鏡管理望向光屏中那個黑色的身影。來讓我看看你的堅持。

奧利弗的頭有點暈。他的劍比思緒還要快，血液活像變成了沸騰的金屬。彷彿有另一個人主導了他的身體，他的速度沒有因為受傷而減緩，反倒越來越快。

他沒有思考死亡，沒有思考痛苦，眼裡只有劃破空氣的劍刃。

奇異的暢快感攀上了奧利弗的神經，時間在變慢，對方的動作在變慢。骨劍劃破蘭迪的肌肉，下一刻那讓人厭惡的觸感才傳到他的掌心。而奧利弗已經麻木得什麼都感覺不到了，有限的意識在不斷重複著破碎的簡單句子。

擊敗，必須擊敗對方。

蘭迪第一次感到了寒意。

當初遇到這個有點死腦筋的年輕人時，他只當對方是個身手不錯的一流冒險者。可能是因為對方的行為太過正直，戰鬥中只是一味地防守和躲避，他並不知道對方認真起來的程度。

現在他寧願自己不知道。

蘭迪從未想過自己會輸，他的狀態比對方好太多，目標明確的殺戮又是他的專長。可是對方似乎喪失了痛覺，動作靈活得猶如鬼魅。他手中的盾越發沉重，身上的傷口越來越多，對方卻越發遊刃有餘，攻擊像幻影那般難以捉摸。

不帶有任何感情的視線正黏在自己身上，冰冷而專注。奧利弗．拉蒙在以驚人的速度分析自己的攻擊模式，吸收並化為己用。

隨著時間流逝，蘭迪甚至無法再次擊中對方。而他面前的古怪騎士彷彿有用不完的力氣，那柄慘白的骨劍如詛咒一般無法甩脫。滿懷信心的獵人終於淪為被狩獵的一方。

怪物。

這個念頭剛劃過殺手的腦海，他的重盾便被俐落地踢飛，手腕發出不堪重負的清脆折裂聲。對方沉重的金屬靴踹上蘭迪的腹部，高大的殺手眼前一黑，終究沒有維持住平衡，隨即被牢牢抵在地面，無法挪動半分。

安息之劍的劍尖抵在殺手的咽喉上，尖銳的白骨刺破了蘭迪脖頸上的皮膚，殷紅的血珠順著皮膚滾落，留下一道扎眼的血痕。蘭迪試圖掙扎了幾下，卻被奧利弗的膝蓋死死壓住胸口。他的盾摔在遠處，手腕扭傷，健壯的身上布滿著外翻的劍痕，溫熱的血液不斷滲入深黑色的土地。

但蘭迪沒有放棄。

蘭迪伸出手，試圖用拳頭猛擊奧利弗的頭顱，卻被對方輕鬆擋開。殺手用盡最後的力氣，一次又一次攻擊，結果卻越發讓人絕望。

幾番反抗過後，蘭迪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，那雙眼睛終於黯淡下去。他側過頭，殺氣漸漸消散。

奧利弗知道蘭迪在試圖看什麼，或者說在尋找什麼。

他認得那份悲傷。他的敵人眼裡沒有恐懼──蘭迪意外地平靜，只是看上去有一點少見地難過。鋼灰色的眸子終於不再注視劍尖，而是投向某個空無一物的方向。

莫拉應該在很近的地方等著蘭迪回去。奧利弗昏昏沉沉地想道。她此刻又在想些什麼呢？

可是尼莫也在等自己。

他即將為了私欲，用生於祝福的劍奪去他人的性命。安息之劍下，第一次要出現無法安息的亡魂了嗎？

可是自己別無選擇。奧利弗大口大口地喘著氣，明明空氣十分充足，他的肺也沒有被肋骨刺傷，呼吸卻依舊使他萬分痛苦。只要手腕輕輕使力，將安息之劍向下釘去──

不，他真的別無選擇嗎？

他曾經也堅信自己會死。就在不久之前邊境森林的黑章測試，就在他面對潘多拉忒爾的那一瞬間。

那時，他所愛的人面臨著一樣的選擇。合乎情理地保住自己的性命，抑或是踏出那一步……

「不試試看的話我會做一輩子惡夢。奧利弗，你和安帶著那些人離遠點，我把它引開，如果沒成功的話──」

他愛上的人真的非常溫柔。

骨劍用力刺下，劍刃埋入蘭迪頭側的泥土。殺手下意識睜大眼睛。

「如果沒有尼莫，我估計早就動手了吧。」奧利弗給了對方一個虛弱到極點的笑容，「……堅持真難啊。」

如果他殺死保護過自己的人，親手轉嫁這份失去摯愛的痛苦，他覺得自己或許永遠無法真正回到尼莫身邊了。他的餘生將被囚禁在這個瞬間，他無法再理直氣壯地握住對方的手。

「如果真的殺了你，我大概會做一輩子惡夢……為什麼我的對手是你呢？」

蒼白的骸骨頭盔之後，青年笑得非常悲傷。

「……又為什麼偏偏是我在這裡？」

為了愛人拋棄一切、背叛一切、與全世界為敵，聽起來是有幾分絕望的浪漫。或許蘭迪和莫拉真的能做到這一點。奧利弗心想。自己的墮落或許能被同類理解，但身為真正的上級惡魔，尼莫的敵意只會招致混亂和無法消散的恐懼。

一旦踏出那一步，他所愛之人不會擁有一個回頭的機會。他深知這一點。

自己絕對不能成為那個動搖尼莫的人。

他曾經多麼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對方的鎖鍊──阻止對方失控，阻止對方墜入懸崖。那麼他可以驕傲地為對方擋住一切質疑，他們能夠一起繼續活在陽光之下。

他想為對方成為更好的人。然而……

「等你從這裡逃走之後，去找風滾草的尼莫．萊特。」奧利弗喃喃地說道，他鬆開了對殺手的束縛。聲音嘶啞，帶著些微的顫抖，「把這裡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他。」

如果這一切還能留下一些意義，他的確還有能做的事情。非常殘忍，但是如果對方會因為自己的離去，像此刻的自己一樣痛苦的話，他的確還有成為枷鎖的機會。

──成為將尼莫囚禁在陽光之中的枷鎖。

「告訴他，我沒有為了他放棄原則，我希望他也不要這麼做。

「告訴他，他總會找到最合適的解決方法，我永遠相信他。

「告訴他，我發自內心地愛……

「……不，告訴他，對不起。」

面對困境之時，我每次都會慢一步，尼莫。每次都需要有人先衝到我前面，我才能鼓起勇氣跟上去。

這一次，輪到我先走一步了。

「我認輸。」奧利弗挺直脊背，垂下目光。

蘭迪知道自己應該趁機取走對方的性命，可是他沒有動。他安靜地支撐起上身，看向那個強大到不合常理的敵人。駭人骨盔後的眼圈微微發紅，可那個年輕人仍然笑著。

殺手的喉嚨滑動了一下，他剛想回答一個「好」字，可是帶著血腥氣的泥土瞬間如波濤般揚起，徹底遮蔽了他的視線，當幾秒過後它們再次回歸地面時──

那個黑色的身影已經徹底消失在原地。

光屏在不怎麼明亮的房間中時明時暗，實驗區管理終於放下手中早已喝空的杯子，長長地吁了口氣。

幹得漂亮，拉蒙最終沒有放棄。命運果然還是站在他們這邊的。

如果奧利弗．拉蒙能夠應對「真正的絕望」，他們這次說不定真的能夠成功。畢竟最讓人絕望的不是被迫打破原則，也不是為了堅持原則，選擇拋棄希望結束一切。

千百年的實驗和觀察，他們比任何人都要熟悉人性。

真正的絕望存在於那一瞬的勇氣之後，做好面對死亡的覺悟之時。勇士們懷抱著對於世界最後的眷戀，準備為堅守自我獻出生命──

然後發現自己無法就此安息。

——《迷途03》試閱Part.2（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