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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ROLOGUE　甦醒

黃昏。
血紅的陽光穿過藤蔓，從坑洞口照入，照亮一片布滿裂痕的磁磚。
中年男人顫抖著吐了口氣，抓緊了斷掉半截的左臂。
血液將髒兮兮的布料浸染得接近黑色，在磁磚上積成黑紅的湖泊。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沒能帶給他再次站起來的力量，他努力抬起頭，目光越過坑洞邊緣。
這裡可以看到不遠處的高層建築，沒有記憶中整齊的樓頂，只有飄在空中的各式幾何體。它們怪異地扭曲旋轉，在溫暖的陽光下泛出了幾分寒意。
那邊早已不再是人類的地盤。
男人感覺到四肢開始發冷，連忙試圖去摸腰包裡的止血凝膠。可惜摸來摸去，只探到幾個能量罐。他摩挲著那些冰冷的罐子，大量失血使得他視線越發模糊，眼前事物混成一團血色。
不遠處有重物落地的聲音，硬物摩擦地面的聲響越來越近。
漫長的追逐後，那東西終究還是逮住了他。
男人咬了咬牙，掏出了全部的能量罐，攤在大腿旁邊，隨後哆嗦著從胸口摸出枚鈕釦型炸彈。
和炸彈放在一起的還有個應急罐頭。
罐頭不到掌心大小，薄薄一個，有點像早期的糖果鐵罐，避難所每個探索人員都能分到一個。
和自製的武器與能量罐不同，那是人類文明毀滅前的寶貴遺物──味道鮮美，能量價值極高，配上足量的水，夠一個成人撐上整整一週。
不過比起食物，大家更願意把它當作某種護身符。而這裡是森林，他們總能搞到點東西果腹，沒人會奢侈到動用這麼寶貴的資源。
這罐頭還帶著它上任主人的一點血跡，現在它將再次變成「遺物」。
衰弱使得意識逐漸朦朧，不知為何，男人突然有點想哭。狠狠吸了吸鼻子，男人看也沒看，直接將罐頭擲向身後，任憑它叮叮噹噹地滾進廢墟深處。
追來的東西終於湊近，惡臭潮濕的呼吸撲面而來。男人咬開鈕釦炸彈的密封袋，將內容物丟到能量罐旁。
「呸，今天誰也別想吃到飯！」他用最後的力氣啐了口唾沫。
灼目的白光炸起，爆炸險些把不遠處的地下走廊震塌。
洞口的藤蔓瞬間被高溫燒灼成灰，中年男人沒了蹤影，原地只留下個棕黑的大坑──爆炸中心的人類軀體直接化作肉末，怪物不成形狀的屍塊散落在坑洞四周，屍塊斷面露出不少灰色的血管，還在微微抽搐。
爆風驚飛了附近的鳥。待煙塵散去，幾隻黑鳥才撲騰著翅膀湊近，啄食塌陷坑洞附近的碎肉。
然而一切並未就此恢復平靜。
窸窸窣窣的石塊摩擦聲響起，一個滿是刮痕的金屬容器從廢墟中滑出。方才的爆炸明顯啟動了什麼，哪怕有泥漬遮蓋，容器表面的藍色光芒依舊稱得上顯眼。
黑鳥們停下啄食，好奇地打量那閃爍不止的金屬物。
爆炸和碰撞過後，原本嚴絲合縫的蓋子嚴重變形，黏稠的液體不停地順著縫隙向外湧，如同傷口冒出的血液。那些液體散發著微弱的瑩藍色光暈，一路滾過石屑和土渣，蜿蜒而下，在窪地中漸漸聚集。
直到最後的液體從容器中流盡，磁磚碎片上聚起一團直徑不到兩公尺、高度半公尺左右的扁圓液珠，像極了散落在地的水銀。
黑鳥們開始警惕地蹦跳，拋開嘴邊碎肉，飛離那片被陰影吞沒的廢墟。
一切發生得很快。
巨大液珠的外側逐漸變得透明，顏色向液團中心收攏，越發渾濁。不多時，嘩啦一聲，整個液團崩散在地，變得澄清的廢液滲進磁磚裂縫，只剩中心凝聚起的東西──它濕淋淋地俯臥著，被燒焦的屍骨、炸碎的組織與石屑包圍。
那是一具年輕男性的軀體。
最初那具軀體一動也不動，如同死物。直到一陣風拂過，幾片碎葉沾上蒼白的皮膚，它才抖了抖。
阮閑有點冷。
腦子像灌入了水泥似的，凝固得讓人難以思考。寒意瞬間包裹了自己，如同高燒中被人扯去了被子，只能昏昏沉沉地抱緊手臂。
皮膚蹭過粗糙的石屑，他隱約意識到哪裡不對勁。
身下不是柔軟的織物，他不在任何一張床上。這觸感也不是實驗室光滑堅硬的地面，他之前在實驗室暈倒過幾次，絕對不會搞錯。
塵土裹上爆炸產生的焦味，堅持不懈地往鼻孔裡鑽。鳥叫和樹葉的摩擦聲震耳欲聾，將他的意識牢牢釘在原地。吹過皮膚的風活像嵌了刀刃，無數感知同時侵入大腦，阮閑痛得皺緊眉頭，只覺得自己像是被撂上了燒紅鐵板刑求的犯人。
這絕不是正常的感知方式。嗅覺和觸覺靈敏了無數倍，混沌的大腦一時無法處理這麼龐大的資訊。
阮閑一動也不敢動，只能努力擠出一點力氣，將雙眼睜開。
本該柔和的霞光差點將他刺瞎。
帶著被刺激出的淚水，阮閑強迫自己睜大眼，直到視野從模糊變得清晰──自己正趴在一個爆坑邊緣，不遠處是半塌不塌的地下走廊。四處散落著不少古怪屍塊和甲殼碎片，就破壞情況看來，這隻生物很可能是爆炸的目標。
土地的餘熱尚存，看來爆炸就發生在不久前。它威力不算小，好在波及範圍不大，也不像帶有毒或輻射。但無論如何，這都不是和平地區會出現的景象。
得先找個地方躲起來。
阮閑嘗試收縮肌肉，挪動手臂的感覺如同用細繩拉扯鐵塊，摩擦的痛感讓他汗如雨下──自己的皮膚本身就脆弱，如果手臂上的丘疹被蹭破，感染的風險就夠他受了。
阮閑下意識看向視野裡的手臂，映入眼簾的卻不是熟悉的暗紅病變，而是正常的光滑皮膚。
這回他徹底清醒了。
活到這麼大，阮閑還從未見過自己身上出現健康的皮膚。然而面對這天上掉下來的餡餅，阮先生沒有慢悠悠品味的機會──不遠處有什麼東西正呼呼噴氣，在地面滑動，朝這個方向迅速前進。
摩擦聲透過過度敏銳的聽覺刺進顱骨，他整個人打了個哆嗦。
感覺來者不善。
這裡透著荒廢的氣息，也不像是會有人經過的地方，求救大概不會有用。
阮閑撐起胳膊，忍住疼痛，開始努力爬動。他的目的地不算遠──半塌的地下走廊附近，幾塊墜落的混凝土塊撐起了一個半人高的入口，結構很穩定，足以撐過另一次小型爆炸。只要不深入，僅僅是在洞口處躲藏片刻，不會有太大問題。
地面深處傳來不正常的崩裂聲，但聲音不大，短時間內應該不會再出現什麼麻煩。
麻煩的反而是自己的身體。在輪椅上待了太久，阮閑早已忘記如何操縱雙腿，只有手臂勉強能使出幾分力道，這讓他的速度比蝸牛快不了多少。
正在接近的東西顯然快得多。
嘶啞難聽的嗥叫在不遠處炸響，阮閑當下屏住呼吸、止住動作──目標洞口離他少說還有二十公尺，如今他只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，並祈禱那東西沒有靠溫差定位的能力。
從未見過的怪物在百餘公尺外遊蕩，樣貌接近於一隻拖動畸形腹部的巨大蟻后。一公尺多高的半透明腹部前，嵌著的卻不是無害的「螞蟻」，而是擁有寄居蟹腳似的黑色步足、看不清嘴巴在哪的異形。
令人毛骨悚然的咀嚼聲從糾結成團的步足中規律傳出，眼下它正在坑洞另一側吞食屍塊，像是對裝死的阮閑毫無興趣。
阮閑乖乖地趴在原地，身下碎磁磚的邊緣劃痛了胸口，他卻連抖都不敢抖一下。緊張感像條帶有倒勾的舌頭，順著他的脊椎向下舔去，留下一串不祥的刺痛。
他只希望那怪物早點吃飽喝足，不屑於給自己來道人肉加餐。
可惜世事向來不盡如人意。
那東西啃完屍塊，毫無預兆地轉過頭、縮起步足，徑直朝阮閑而來。
預想中的疼痛降臨得遲了些。
怪物一落地，沉悶的崩塌聲即刻響起，阮閑剛意識到自己在墜落，便仰面摔上更深處的廢墟。一截鋼筋刺穿了腹側，血不斷從傷口湧出。又一波劇痛兜頭而下，他終於沒憋住，低低呻吟了幾聲。
崩塌出的洞口著實不小，陽光傾瀉而下，灰塵在光柱中緩緩飄動。人骨混雜著燒焦的金屬零件，橫七豎八地散在地上，其中參雜著不少類似於槍支的武器。
腐爛的布片與機械殘肢黏在一起，堆積成山，被塵土蓋住大半。金屬杆上纏滿電線，鏽跡斑斑，歪斜地插在廢物堆裡。
如同墳場破敗的墓碑。
阮閑下意識繃緊身體，這個動作使得插入側腹的鋼筋存在感強了數倍，痛得他冷汗涔涔。
不幸中的萬幸，怪物落地後滾遠了點。柔軟的腹部顯然起到了保護作用，此時它正揮舞步足，試圖翻過身。
機不可失。
他連忙撐起身，花了足足兩分鐘，才從那根要命的鋼筋上移開。擺脫它後，折磨人的劇痛立刻被麻癢取代，活像有幾窩螞蟻在傷口旁狂歡。
怪物還在原地掙動。
舒了口氣，阮閑倚上一旁的石板，試圖查看傷口情況。鋼筋刺入的位置較偏，重要內臟不至於損傷，但失血和感染會是個問題，最好能盡快處理。
然而剛剛還皮肉外翻的傷口，此刻已然消失不見。
阮閑難以置信地抹了把腹部殘餘的血，眼看它在掌心消失、活物似地鑽回皮膚。無論是光裸的腰腹，還是本應沾血的掌心，半點血跡都沒有留下。
另一邊，像是被血腥味鼓勵，那怪物終於翻過身，尖聲嚎叫。
現在不是研究異常的時候了。
阮閑扯了塊塑膠布掩住身體，將敏感的皮膚與外界隔開，疼痛瞬間減輕不少。隨即他伸長手臂，去搆碎石中的槍狀物體，直到成功將它抓在手中。
看來自己的運氣還沒用光。
手中槍械沒有故弄玄虛的設計，用法不難猜。虛擬射擊的愛好救了自己一命，保持倚靠石板的姿勢，阮閑將槍口對準怪物。
怪物在微弱的光線中不斷移動，阮閑卻能清晰地看到一切──那東西藏在步足中的嘴向四方裂開，涎水從牙齒外翻的口器中不住滴落。螃蟹似的長眼嵌在口器周圍，他甚至能看清眼球連接處的肉褶。
攻擊眼睛是好主意，可惜他手臂虛弱，無法做出太精細的動作，他需要大一點的目標。
終於，扳機被扣動，子彈成功擊中怪物的關節縫隙，可留下的不是血洞，而是明火爆炸。怪物的一條腿直接被炸斷，膿黃色的黏液噴了滿地，沉重的身軀瞬間失去平衡，歪倒在地。它慘嘶幾聲，搖晃起身，邊爬邊憤怒地伸開長腳，向阮閑刺來。
阮閑握緊手中的槍。
武器威力超出預期，續航能力卻和威力成反比。或許內部生了鏽，或許本身帶有殘損。一擊過後，細細的青煙從部件接縫中冒出，金屬融化的滋滋聲清晰可聞。再來一槍的風險太高，萬一這東西炸了膛，他就直接再見。
掃了眼周邊環境，阮閑一路滾到廢墟邊緣，向嵌滿金屬罐的牆面爬去。
怪物緊隨其後，拖著斷腳繼續瘋狂攻擊，最接近的一次，它的足尖幾乎要碰到他的頭皮。
就是現在！
背靠上金屬罐的瞬間，怪物的步足再次揮擊而下，剛好卡在兩個罐子的縫隙中。
阮閑趁機爬開，用力擲出手中的廢槍。廢槍砸上金屬罐，改變軌道，擊中幾步外另一把槍的槍把──那把槍看起來保存完好，順傾斜的石板滑動而來，剛好在阮閑可觸及的範圍內停下。
阮閑將它一把抓住。
再賭一次。
根據經驗，自己不至於就這樣輕易地死去。
這回他沒有瞄準怪物的身體，而是抬起槍口，朝頭頂的黑暗射去。斷裂的輕響後，伴隨著令人牙酸的金屬拉扯聲，幾大塊鋼板從天花板砸下，正中怪物腹部，畸形的腹部被砸了個稀爛，內臟順著鋼板邊緣緩緩流出。
在激烈地抽搐幾下後，怪物終於不再動彈。
阮閑躺回地面，狠狠喘了幾分鐘的氣，才把跳到喉嚨口的心臟吞了回去。
太陽即將下山，周遭越來越暗。整個地下空間針落有聲，只有怪物那邊偶爾發出點細小的崩塌聲。積累了一點力氣後，爬過散亂的枯骨，阮閑終於把自己拽到個乾燥的角落，緊貼一具相對完好的屍體。
他四處摸索，清理容身之處，一個手感還不錯的東西突然滾進手心。
一個金屬罐頭。看說明是食物，保存期限足足有五十年。
意外出現的補給讓人頓時安心不少，他撿起塊碎石，在罐頭上畫了個歪斜的笑臉。
「我想我需要個談話對象……」腦子仍然一團亂，對話好歹有助於整理思緒。而且不明原因的，在安靜的環境中，這樣一對一的對話讓他感到安心。
定完神，藉著還沒有徹底消失的光照，阮閑開始觀察身邊大張著嘴的屍骸。
據環境和腐爛程度判斷，這具屍體至少在這裡待了兩年以上。死者八成死於某種熱武器，屍骨上沒有明顯的啃噬痕跡，附近野獸和老鼠應該不多。
「很好，沒有野獸。」他對著罐頭嘟囔道，繼續查看屍體。
死者衣物樣式陌生，有點像寬鬆的軍服，枯乾的手正搭在腰包上。阮閑撥開那隻手，扯開包上髒兮兮的搭扣，試圖找到更多罐頭。可惜裡面的東西不多，只有幾個古怪的小型設備，比手中罐頭髒了幾倍，死者不像是罐頭的主人。
其中一個柱形裝置有點眼熟，似乎是某種軍用照明工具。阮閑摸索幾秒，順著中間的縫隙擰開了它。
陽光般的暖光瞬間驅散黑暗。
這東西大約易開罐大小，加上末端的提手，形態接近小型提燈。被啟動後，小圓柱朝上的那面亮起，「剩餘時長」旁顯示出精確到秒的倒數計時，還有小字貼心地標出時間。
二一Ｏ七年三月十六日 十九點二十三分
對於自己來說……「今天」本該是二○九五年四月二十一日才對。
艱難地吞了口唾沫，阮閑抬起提燈，望向布滿灰塵的廢墟。地磚是他熟悉的紋路，地表那個金屬容器也是自己實驗室的東西，殘餘部分字母和漢字的標識在燈光中閃爍，眼熟得可怕。
這裡是他的實驗室，至少曾經是他的實驗室。可無論怎麼看，這裡都和印象中那個異常整潔的場所相去甚遠。
十二年。
醒來後一直在逃命的他，終於有機會搞清楚現況了。
阮閑低下頭，查看起左手手腕──三顆小痣安靜地躺在手腕內側，緊靠著幾道細細的疤痕。雖說皮膚狀態天差地別，這的確是他的身體。如果這是某種再造軀體，沒人會費心復原傷疤這種東西。
隨即他掀開身上的塑膠布，目光挪向雙腿。
這雙腿同樣讓他感到陌生，沒有遍布皮膚的丘疹和色素沉澱，也沒有因為衰弱而凸出的靜脈血管。他的雙腿看起來相當健康，長而直，肌肉勻稱得恰到好處。
不算疾病的影響，在輪椅上坐了十來年的人也不該有這樣的雙腿。
二十八年來，他從未這樣健康過。如果不是確定這身體屬於自己，阮閑簡直要懷疑這是不是隔壁組弄的體驗專案。通常來說，這種時候他本應該回到住所，在螢幕前做今天的總結，就像往常一樣。
今天的總結……
阮閑皺起眉，努力翻找最近的記憶。
實驗室乾枯的花、低著頭的陌生助理、爭吵、裝了消音器的槍口，以及彷彿重物迎面砸上的衝擊感。記憶碎片在腦海裡浮動，攪得他有點反胃。
失去意識前，自己的確被子彈擊中了頭顱。對方槍法很好，他不太可能從槍擊中存活。就算自己真的走了狗屎運，對方也絕對會好好處理屍體，確保他死透。
跳躍的時間，異常的體質，外加本該死去的自己，一切都說不通。
可惜記憶就此變得模糊，太陽穴痛得要命。一股不妙的熱度從他的四肢百骸騰起，遍布全身的痠軟感越發強烈，手中的提燈沉重無比，阮閑眼前開始浮出暈倒前才會出現的黑斑。
身體不太對勁。
「我得休息一下。」罐頭還在不遠處，剛剛畫的那張笑臉正對著自己，阮閑朝它嘆了口氣，「然後搞清楚到底怎麼回事……」
說罷他縮回牆角，無視滿地的人骨，將幾把勉強能用的槍抱在懷裡。忍住難熬和虛脫感，阮閑熄滅了提燈。

──《末日快樂01》內容試閱（完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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